風日晴和漫出遊 偶從簾下識嬌羞
只因臨去秋波轉 惹起春心不肯休
◎陳清白 律師
總統選舉隨著投票日愈來愈近，戰火也更加猛烈。不知道是選情告急，還是吃錯了哪味藥，國民黨的候選人韓國瑜竟然口不擇言，說蔡英文和賴清德兩人並不齊心，「蔡賴配」就像潘金蓮和武大郎蓋棉被，湊得頭齊腳不齊。
這個比喻真是不倫不類。別忘了，這是場總統選舉，不是潑婦罵街，對手再怎麼令人討厭，選情再怎麼緊繃激烈，候選人也應該保持一點起碼的民主風度，話說得太過了，不但無助於選情，反而自曝其短，傷了自己。
因為潘金蓮和武大郎這個話題的緣故，我一時興起，又把塵封已久的「淫書」—金瓶梅，全都給搬出來了。
我所有金瓶梅的藏書中，有一套「金瓶梅詞話」，全書共十冊，是我在讀大學時所購買的，距今已四十年，每本都只有巴掌大，適合隨身攜帶，隨時翻閱。雖然這套書有其方便之處，但我卻不常讀它，原因是，它是從木刻版縮小字體影印過來的，字跡不太清楚，比起現代版的印刷精美，讀起來實在有點費力。但因為是明刊本的詞話，所以裡頭有許多現代版所看不到的「精彩」內容，和文情並茂的詩詞佳作，因此就文學價值而言，就顯得格外珍貴了。
完整的明朝木刻版金瓶梅，共有兩部流傳到日本，分別收藏在日光山輪王寺的慈眼堂，和德山毛利氏的棲息堂裡。由於這兩部書的第五回略有不同，經過整理補配後，就成了我手上的這一套。
老話說：「擇期不如撞日」，既然有書在手，我們就來談談本月的話題女王也是書中的第一女主角潘金蓮吧！
潘金蓮是章回小說虛構出來家喻戶曉的淫婦，最初出現在「水滸傳」裡。水滸傳第廿三回，寫武松景陽崗打了老虎之後，被陽穀縣的縣太爺賞識，參為都頭一職。巧的是，原本住在清河縣賣炊餅（饅頭）的武大郎，因為娶了貌美如花的潘金蓮，惹來縣裡頭幾個奸詐淫浪子弟的欺負，不得不搬到陽穀縣的紫石街來謀生。兩兄弟便是在這樣的機緣下久別重逢，再度會面。
武大郎與武松為一母所生。武松身長八尺，相貌堂堂，渾身上下有千百斤氣力。反觀武大郎，身長不滿五尺，面目醜陋，頭腦簡單，清河縣人見他生得矮小，給他取了個渾名，叫做「三寸丁穀樹皮」。
武大郎這副模樣，潘金蓮怎麼會嫁給他呢？說起來，這還真是個天上掉下來的禮物。話說清河縣裡有一大戶人家，潘金蓮從小被賣到那裡當婢女。到了二十餘歲時，潘金蓮已經長得婷婷玉立，出落成個標緻的大美人。這時，大戶人家的色老爺看上她，對她垂涎三尺。潘金蓮為了擺脫糾纏，把這件事告訴了老夫人，用意只是為了表明她不肯做小的決心。不料這事惹惱了主子，色老爺不僅不要武大郎一分半毫的聘禮，反而還倒貼了一筆粧奩，硬是把潘金蓮白白的奉送給他，作為潘金蓮「不識好歹」的懲罰。這件事對潘金蓮來說，簡直晴天霹靂，但對武大郎來說，卻是喜從天降，但「福兮禍所伏」，也因此為他招來了殺身之禍。
有句話說，「美好的事物，總讓人情不自禁」。潘金蓮初次看到武松，便心生愛意，心裡想著：「我嫁得這等一個，也不枉了為人一世。」
潘金蓮看上武松，不愛武大郎，從人性的角度來看，再自然不過，誰能說她有錯？然而雙方名份已定，站在禮教的立場，實在不容踰矩。但或許是潘金蓮天生淫蕩，慾求不滿，她竟一而再再而三的施展媚功勾引她的小叔。幸好武松裝作不解風情，意志堅定，義正詞嚴的訓了嫂嫂一頓後，離開哥哥家，住回衙門的宿舍去了。不久，武松奉命上京辦事，特來向哥哥辭行，沒想到，武松臨別時意有所指的一句話：「籬牢犬不入」，讓潘金蓮惱羞成怒，向武大郎反咬武松輕薄調戲她。
武松搬離了武家，武大郎照樣出去賣炊餅，這時西門慶的機會來了。文前的詩：「風日晴和漫出遊，偶從簾下識嬌羞。只因臨去秋波轉，惹起春心不肯休。」寫的就是潘金蓮初識西門慶的這一段。
話說冬日將殘，天氣回陽微暖，某日潘金蓮正要將窗戶的簾子叉起，不料叉竿失手滑落，不偏不倚正好打在從簾下經過的西門大官人的頭上。這時西門慶正待發作，沒想到抬頭一看，眼前佇立的正是一個風情萬種、嬌嬈誘人的美艷少婦。忽然間，西門慶半邊身子都酥軟了，滿臉怒氣消散無蹤，換成了一副色瞇瞇、笑吟吟的豬哥模樣。而這一頭的潘金蓮，見這位男子不相見怪，便叉手深深的道了個萬福，向他致了聲歉。自此，天雷勾動地火，惹得兩人春心蕩漾，難以罷休。但說巧不巧，這一幕眉目傳情的好戲，全都被隔壁的王婆看在眼裡。其實誰都知道，王婆是個老江湖，閱歷無數，從來就不是個安份守己的善男信女。她見眼下郎有情妹有意，便順手推舟，於收受了西門慶的好處後，從中穿針引線，替兩人媒介了一段不可告人的風流勾當。緊接著，鄆哥定計，武大抓姦，但萬萬沒想到，武大郎反被西門慶踢到口吐鮮血，奄奄一息。最後西門慶與潘金蓮合謀，一不做二不休，一包砒霜毒死了武大郎。
通姦害夫這件駭人聽聞的惡行終究紙包不住火，武松回來得知真相後，殺了潘金蓮、西門慶，為武大郎報了血海深仇。
在水滸傳裡，從潘金蓮出場與西門慶「偶從簾下識嬌羞」開始，到武松報兄仇，手刃姦夫淫婦為止，前後不過兩個多月，也就是陽穀縣令命武松送金銀上京給家眷收用來回的那段時間。但蘭陵笑笑生摘取了這段故事，改寫成「金瓶梅」，時間卻拉長了好幾年。在金瓶梅裡，武大郎死後，西門慶娶了潘金蓮為妻，武松回來後，找西門慶報仇，卻「誤中副車」打死了一名和西門慶一起喝酒的皂隸李外傳。結果武松被以誤傷人命判了脊杖四十，刺配二千里充軍。
武松刺配充軍，一去就是好幾年，這段期間，潘金蓮和西門慶一直過著快樂賽神仙的日子。直到書的第七十九回，西門慶和潘金蓮雲雨之歡，才因吃多了春藥，縱慾過度，「五換巾帕」、「精盡繼之以血」而亡。至於潘金蓮，則一直等到第八十七回，武松因朝廷立東宮，天下大赦，恢復了自由，回家殺嫂祭兄，才一命鳴呼。
潘金蓮生性淫蕩，不但毒死了武大郎，也淘死了西門慶。除此之外，她還和女婿陳經濟亂倫通姦，也曾因為難耐春閨寂寞，和家裡的小廝以及王婆的兒子王潮勾搭在一起。也正因為金瓶梅這本書，把她寫得太淫蕩了，從此，「潘金蓮」這三個字，在華人社會裡，便成了蕩婦淫娃的代名詞。
其實潘金蓮在初見武松，談到武大郎時，兩人有這麼一段對話：
「一言難盡！自從嫁得你哥哥，喫他忒善了，被人欺負；清河縣裏住不得，搬來這裡。若得叔叔這般雄壯，誰敢道個『不』字！」武松道：「家兄從來本分，不似武二撒潑。」那婦人笑道：「怎地這般顛倒說？常言道：『人無剛骨，安身不牢。』奴家平生快性，看不得這般『三答不回頭，四答和身轉』的人。」武松道：「家兄卻不到得惹事，要嫂嫂憂心。」
從上述對話可見，潘金蓮想要的，是個有一身剛骨，可以牢靠安身的男人，而不是「三答不回頭，四答和身轉」像武大郎這般猥鎖懦弱的窩囊廢。所以，如果潘金蓮嫁的是昂藏七尺的武松，而不是「三寸釘穀樹皮」的武大郎，潘金蓮一生的命運，會像是後來書裡頭所寫的那樣嗎？
潘金蓮的淫蕩是與生俱來的嗎？金瓶梅第廿九回，作者藉由書裡的江湖術士「吳神仙」幫潘金蓮看相的一段話，說出了潘金蓮的秉性。吳神仙說：「此位娘子，髮濃鬢重，光斜視以多淫；臉媚眉彎，身不搖而自顫；面上黑痣，必主刑夫；唇中短促，終須壽夭。舉止輕浮惟好淫，眼如點漆壞人倫；月下星前長不足，雖居大廈少安心。」這段話幫潘金蓮的一生定了調。這和紅樓夢第八十六回，賈家人為元春算命，賈家的「ㄚ頭婆子」轉述算命先生所說的：「前幾年正月，外省薦了一個算命的，說是很準的。老太太叫人將元妃八字，夾在丫頭們八字裡頭送出去，叫他推算。他獨說：這正月初一日生的那位姑娘，只怕時辰錯了；不然，真是個貴人，也不能在這府中。……又說甚麼：『日逢專祿』，貴重的很；『天月二德」坐命，貴受椒房之寵。這位姑娘若是時辰準了，定是一位主子娘娘。這不是算準了麼？」這些話，異曲同工。簡言之，照書裡的說法，潘金蓮的淫賤和元妃的尊榮，都是命中注定，誰也改變不了。
但話又說回來，如果命運真的是這樣，那該怪罪的，應該不是潘金蓮吧！而是冥冥之中的那位主宰者。因為是衪的安排，才使得潘金蓮成為人盡可夫的淫婦，否則，能夠選擇的話，誰不想成為另一個倍受榮寵的元妃，不是嗎？
話題扯得有點遠了，總之，我要說的是，把蔡英文、賴清德比喻成潘金蓮和武大郎確實是過份了，不但嚴重失言，還有失總統候選人的格調。末了，我再插個話題，那就是「湊得頭齊腳不齊」這一句詩，原是某文人嘲諷矮個子男人娶高腳妹為妻的一首打油詩當中的一句，此詩並未出現在金瓶梅或水滸傳的書中。它的原文如下：「三尺丈夫七尺妻，畫眉還須架雙梯。夜來並臥鴛鴦枕，湊得頭齊腳不齊。」詩文內容只在揶揄夫妻兩人身高的差距，與心思是否相契合完全無關。
2016年的總統選舉，蔡英文是寺廟籤詩裡「坐天」的武則天。到了2020年，身價一落千丈，變成了金瓶梅裡的「淫婦」潘金蓮。這是台灣民主政治活生生的新戲碼，也是幾十年來難得目睹的怪現狀。這樣的選舉文化，除了十分可笑以外，也令人非常失望。